作者:文|蕭嘉慶
林柏樑為作家拍攝肖像,近距離體驗作家獨特生命力之後,他被激發出很大的創作慾念,想要好好表現屬於作家的特殊風格與氣質。透過對話,他也發現許多老作家的文學生命與日本教育的連帶關係,是深刻而悠遠的。
攝影的肖像藝術,應該不是再現「相似性」,而是在呈現每一張臉孔背後的心靈狀態。當代肖像攝影大師卡許(Carsh)就說:「當我有機會把焦距對準時代的偉人時,我會想辦法刻畫他們的獨特品質,即使那種品質是一種很難捉摸的祕密。」
攝影的肖像藝術真的很難,名人肖像更難。資深紀實攝影家林柏樑為台南「國家台灣文學館」所拍攝的台灣作家群像「文學的容顏」,也許可以作為說明這樣的難度。
要讓被攝者自然的呈現個人風格,攝影家又想保有自己的看法與詮釋,這是肖像攝影最困難的地方,很難兩全其美。不過,優良的肖像攝影作品如「文學的容顏」所顯現的,台灣的成名作家似乎呈現了某種共通的特質,許是一種內在的力量,一種充滿心靈想像力的氣質。這種力量與氣質的撞擊點,就在讀者與被攝者之間對上了眼,彼此「凝視」片刻之後,開始產生效應。
「我的照片完全都是靠現場的反應,我很重視直覺,見到作家的第一面,我就對他具有一些概念,在過程中我會不斷的調整這種概念,事後證明,我的直覺大部分都是對的。」林柏樑說:「平常的訓練是很重要的,有時候,事先預設是沒有用的,因為現場的狀況往往跟你所想的不一樣,像葉石濤那張照片,我們先在他左營的家拍,雖然已經滿意了,但是我還是請求他再回到台南的老家去拍,我們走過他小時候成長的環境,後來在一個武廟的後院,我看到有一道牆,旁邊剛好有一把竹椅子,那個牆有點斑駁,最奇妙的是當時的逆光,打到地面再反射到他的臉上,哇,好棒!當時都快天黑了,我沒有腳架、鏡頭很重,速度只有1∕6 0秒,光圈5.6,我很緊張,我知道機不可失,因要只要他頭一偏,整個氣氛跟人的情境就沒有了,這兩個條件一定要結合得恰到好處,後來我很慶幸我的手沒有震動,我拍到了。」
肖像攝影家雖然對於每一個拍攝對象都存有「預設的想像」,然而,拍攝之前是一定要做功課的。在兩年多的工作期間,林柏樑盡可能的收集並閱讀他負責拍攝的二十三個作家的代表作,在閱讀與拍攝期間,林柏樑比別人更有機會親近他本來就很敬重或欽佩的作家周夢蝶的刻苦、李喬的矜持、馬森的博學、葉石濤的樸實、鍾肇政的寬大、楊牧的嚴肅、杜潘芳格的虔誠、李昂的驕傲、王昶雄的瀟灑、司馬中原的練達、白萩的故事、七等生的南管……一一都讓攝影家印象深刻。
林柏樑以前也拍過文化人或藝術家,從未如此正式為作家拍攝肖像,他說近距離體驗作家獨特生命力之後,他被激發出很大的創作慾念,想要好好表現屬於作家的特殊風格與氣質。透過對話,他也發現許多老作家的文學生命與日本教育的連帶關係,是深刻而悠遠的,尤其,一些前輩作家都歷經了「變換政府、跨越語言」的挑戰,被迫重新思考自己在時代之中的定位,調整他們的創作方向,攝影家更添好幾分同理心。林柏樑有點感慨的說:「有的作家曾經遭受白色恐怖,對他們的人生帶來了空前的影響,另外,經過時代的轉變(有些著作的內容跟現在社會已經脫了節)。有一種遺憾,就是有兩位老作家:陳火泉、王昶雄在拍攝完成不久後辭世。
「國家台灣文學館」或有心為台灣留下文化資產的單位,可不可能開放更多的機會,託付專業者及早累積或保存更多的文化資產?
林柏樑這次受託於「國家台灣文學館」,是以正式肖像的出發點來看待作家群像的,所謂「正式」的意思,是為了留給後人去看;另一個定義是,一眼就知道是誰。就創作的角度來看,林柏樑一方面得克服作家跟他之間的距離(在他認為,作家多半是很緊張、很拘謹的),一方面也得用心的突破「規矩與創作」之間的框框,這次展出的作品之中,鄭清文、葉石濤、李喬、李昂、李魁賢、七等生、馬森、林亨泰的肖像都是他的得意之作,柏樑興致勃勃的說:當他閱讀鄭清文的作品以後,直覺的想把鄭清文拍成契訶夫小說那種帶有潛意識指涉(冰山理論)的形象。「我請他坐在我家地上,然後透過玻璃桌面去拍他,把玻璃當成海水,打光的時候,也故意讓上面亮一點,整個肖像剛好可以詮釋鄭清文作品的風格。」
另就肖像的屬性而言,「文學的容顏」應該是一種「環境肖像(environmental portrait )」,因為林柏樑特別重視作家與土地或與成長背景的關係,整體影像的呈現多半是在作家成長環境之中取景,讓作家自然的融入鄉土背景之中,或者,攝影者取得信任,獲准進入作家的家裡、去到他(她)們跟文字奮鬥了一輩子的書房裡面、書桌旁邊,直接感應創作心靈與創作空間的特殊磁場,從而激發更豐富、更貼切的影像創作靈感。對於柏樑來講,環境肖像最重要的關鍵是能夠「因地制宜、隨機應變」,他說他拍李喬的安排,白色的背景象徵他的內心,旁邊的樹象徵外面複雜的世界,「李喬是個很矜持的人,我跟他這樣解釋的時候,他聽了很爽,哈哈哈……。」
就創作與欣賞之間的關係來看,林柏樑以質樸、自然、不刻意打光的方式搭配著單純、素樸的背景來塑造作者形象(設定符碼);這同時,他捨棄彩色照片本身具備的「現實性」,而使用黑白底片來表現,其實也是在利用黑白攝影抽離現實的象徵特質,來發揮單張照片的凝結、象徵力量。就這樣,作家的形象與黑白攝影兩種象徵性元素兩相對應、兩兩相稱,呈現了相當大的想像空間,讓讀者很舒服的面對作品、很自然的連結了作家與讀者自己的關係。
人類心靈是一種能量的形式,其中一部分的本質是精神的,當兩個心靈以和諧精神一起合作時,每一個心靈的精神能量單位會形成一股吸引力,而組成相輔相成的心靈狀態。透過林柏樑精鍊、素樸的鏡頭,熟悉這些作家的讀者們,是否解讀到這些著作等身的作家身上的獨特氣質:是偉岸孤高的創作者?是細膩精準的思想家?是歷盡滄桑的苦行僧?是性情真摯的老頑童?是苦盡甘來的老學者?是真摯虔誠的基督徒?是習於包裝的形象家?是緊張拘謹的老前輩?還是扭泥做作的孤高客?鏡頭底下的作家跟攝影家之間,到底是攝影者的創作概念凌駕作家的形象,還是作家的形象主導攝影呈現?又,兩者是否取得某種微妙的平衡?讀者諸君不妨仔細瞧瞧。
林柏樑年輕的時候想當畫家,甚至跟從席德進學畫,後來他決定走向攝影,二十七年的獨立撰稿生涯當中,他從來不屬於任何媒體,在現實與創作的拉鋸戰之間,他以高度堅持的精神維持著創作內涵,總的來說,柏樑是台灣紀實攝影界瀕臨絕種的獨行俠,有些人甚至認為他是個超級硬頸又難搞的合作對象。不過,「五木」繼續讀他的書、聽他的音樂、親近藝術文化,持續獨鍾於鄉土文化與人的紀實影像;十年前,他榮獲「吳三連文化獎」,之前有點看不起他的親友這才搞清楚他的堅持所為何來。如今,年屆五十、鬍髭飛白的他,兒子都快上了大學,談起攝影創作仍然眉飛色舞、熱情如火、一派未曾衰老的模樣,讓人不禁思考:執著於攝影這回事,是否具有還老返童的作用。
原載 《中國時報》人間咖啡館 2004.08.23